我一直不知道父亲是严父还是慈父:他几次打过我们,横眉冷对;他也跟孩子们说话开玩笑,嘻嘻哈哈。后来我觉得,小时候的父亲是严父、是山。现在的父亲是慈父、是兄弟。 面对父亲的青春留影 偶然看到父亲年青时的照片:一个个头不高、身穿中山装、手里拿着一本书的年青人站在甘肃师范大学(今西北师范大学)的校门口。头昂起、身体直立、如钻天杨,带着那个时代青年人特有的朝气与质朴;厚嘴唇紧闭,似严肃又憨厚。 父亲如许多那个时代的人一样,经历比较复杂。小时侯遭遇三年困难时期,饿得爬在院子里想爬起来而无力爬起。后来家里的孩子渐多,家里地方窄,作为老大的父亲就满村庄乱跑,天黑时到谁家就挤在谁家的炕上。高中毕业无学可上,在生产队当生产队长,抓农业生产与天斗与地斗其乐无穷。期间到城里搞副业,整日价嗨嗨喊着号子抬钢管在枕木上行走,参与国家建设,劳动最光荣。而后被推荐上大学当工农兵学员,不掏一分钱每月领补助,是为国家培养的人才。之后到教育第一线工作,换了两个地方,带过初高中好几门功课,到现在已工作28年。 教鞭•驴鞭 父亲一直扮演和两种角色:教师和农民。下了讲台的父亲就戴上帽子,拿起驴鞭走向田地;出了田地的父亲脱去帽子、撂下驴鞭,抖一抖土走上讲台,抓起粉笔、拿起教鞭…… 劳作了大半生,去年父亲终于放下了驴鞭。哥哥工作结婚买楼房,总算弄得差不多了,父亲感叹着对我说:“你哥哥的义务我总算尽到了,以后就看他自己的了。”我去年上了大学,父亲才敢撂下那二十来亩地,卖了驴,把地送了人,算是该歇口气了。 不料长期劳作惯了的父亲一年未种田,身上长了十几斤肉,假期吃了猪肉也消化不良,不得不每日早起散步转悠看日出。 如纸一样整齐的衣服 我以前读过冰心的女儿吴青写父亲吴文藻的文章,说吴文藻收拾衣服一丝不乱,由不得想到父亲。母亲曾中风左手不灵便、常常发麻,父亲的衣服都是他就洗、折叠、收拾。父亲有他自己的衣柜,他总是将衣服折得整整齐齐再叠放起来,齐墩墩的如纸一样码起来。 哥哥工作两年后找女朋友,他女朋友到单身宿舍去看他,见房间收拾得比女孩子还整齐,大为惊异。拉开衣柜一看,衣服挂得齐展展的,自叹弗如。我哥就说,这是家传的!父亲听哥哥说了后嘿嘿一笑。我不服气,就说哥哥肯定是准备工作做得扎实。哥哥立刻反驳说,再准备也不可能想到人家卫生检查工作做得那么细致,连衣柜都打开看! 我从高中开始住校,离家远,每学期至多会一两次家。寒暑假回家,母亲总问吃得怎么样,父亲则关心个人卫生。我虽然从初一开始自己洗衣服,但始终未得父亲“真传”,懒惯了,床单被套几个月不洗,父亲就唠叨。我说我这是超越世俗,大人物不拘小节。父亲说我看你是瘦驴毛长,邋遢散漫。 多年的父子成兄弟 作家汪曾祺曾写过一篇《多年的父子成兄弟》,讲父子友谊。 小时侯哥哥和我喜欢舞棒。整日手里提个大木棒,冒充英雄,作凶神恶煞状。母亲见我们舞棒就不喜欢,因为我们常打仗,有了凶器更危险。父亲看见了就说来来来,棒不推平上面有刺扎了手怎么办,于是拿出推刨子为我们推“齐眉棍”,很有兴趣的样子。 父亲不抽烟。但每日喝茶,也喜欢酒。哥哥工作后回家过年就带酒,父亲就很高兴,尽管嘴上不说。有时父亲在家独酌,喝几杯就问我喝不喝。母亲就说娃念书哩,不能喝。父亲就说:“醉酒伤身,喝一两杯不要紧。”我嘴馋,有时喝几杯,但不敢多喝,也不喜欢醉醺醺的样子。 我初中时开始喜欢写作文,父亲见了不支持也不反对。高中时父亲支持我选理科,上了大学我转专业征求他的意见,父亲说你自己看着办吧。后来父亲告诉我他上学时大学里没有统编教材,一个老师一套讲义,上课大多数时间记笔记。父亲的右手中指上留下一个很深的槽,手掌上却满是老茧。父亲学生物,但他以前也喜欢写东西,日记记了十几本,后来在母亲的强烈干预之下付之一炬,从此只读书不拿笔。我说托尔斯泰八十多岁不堪忍受妻子偷看自己的日记,终于离家出走,死在一个小火车站上。父亲说,一些很有纪念意义的资料丢失了。 我感受到了生活的硬度。
※本文作者:莫理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