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 似飘忽的门帘/碧天挂垂 无声流泻/月光最后的潮汐 柳林,桃红,旭日/被溶为抹抹水彩 有人掀帘而入/若孤独远去的帆影 野菊 一朵野菊上/憩了六只白蝶 仿佛细密的黄蕊/又绽了六片白瓣 多么神奇,有趣/我不禁伸手怜惜 谁知它们一惊翅/刹那里凋谢,飘飞 这两首诗曾入选我的第一本诗集《晚风》,但哪儿能攀见王维的一点儿影子。为了接近王维,我又想了一个方法,用现代诗的形式重新翻译一遍王维,看能否从中寻找出一些脉络。但刚做了十几首,便不得不止住了这一想象中无比美妙的工程,而看着这些译诗发愣,它们是王维吗?或者说它们是新诗吗?此后,我似乎悟出了,热闹一时的古诗今译(楚辞除外)根本就无必要,配以适当的注释就够了。诗歌这一文学体裁,无论古今,都主要是在口语的基础上发展着的,与文言文章的主要传承于书面,走的是两条路子,只是有时被格律扭曲的变形而已。毛诗大序:“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歌吟之……”极形象地说明了诗歌由口语升华而来的途径,亦是诗歌多神童这一现象的最好解释。实际上,中国人的日常口语从古至今,从未发生重大断裂,《水浒传》、《红楼梦》这些古典小说中的人物话语即是最好的例证。“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无不是千载之下仍常新的口语。我相信,我们若能与孟浩然、王维、李白围炉夜话,一定还能够从容地交心。所以,古典格律诗与新诗自由体之间捉词逐对的翻译,有类近亲结婚,容易产下怪胎。然而,这里又牵到了另一个问题,中国古典诗既然能翻译到西方,对西方现代诗的发展起了深远的影响,何以不能在新诗中有效地生存呢?由西诗再译回来的中国古典诗可知,中国古典诗在译成西国诸语时,实际上已被重新创作过了。那么,我们何不囿于形式,先收缩古典诗歌的浓汁,再稀释于新诗的自由体的节奏之中,或许能别出一番新境。以王维的名作《青溪》为蓝本,我试作了一首:青溪 相嬉着,青溪的水,引我的小舟/进入了黄花川/一个弯,又一个弯/随无尽的山峰而转,展现出/百 余里的趣程/水石相絮,空谷回应,仿佛来自/前生的提醒/沉淀的松绿,使溪水/更显深不可测/一片片菱荇,一丛丛苇叶,随风起伏/皆若故人相见/哪儿能有这般清澹的山水,来安顿/这颗疲惫的心/且取一支竹竿,让我盘坐/遗忘时间的石头上,垂钓/水中的影子
1982年,我与徐维等好友分配到江苏油田32728井队工作,浪迹于水乡的湖泊、河流、苇滩之间,无边无际的绿色和水中的绿色倒影,无所不在地包围着我们。公平地说,除了工作的艰苦和生活的单调外,充裕的时间,可观的工资,都使得井队成为绝佳的读书场所。一年后,徐维又幸运地兼职井队那小小的图书馆长,我们便更是随心所欲地购买自己所向往的书,一本本新添的中外名著,令终日嘻嘻哈哈惯了的井队弟兄们敬而远之——还是酒肉和女人更有吸引力。于是,小小的图书馆几乎成了我们的专用书房,使得单调的井队生活有如一次愉快的旅行。这期间,经徐维介绍,我们的读书圈又进了一位王少波友,他是一位西方文学和艺术的崇拜者,与之相关的西方经典,均是他收藏的对象。我们曾多次在他的家里文友小聚,房间四壁整齐排列的书柜油漆的发亮,并有着宽敞的玻璃拉门,直令我羡慕不置。而那时我的个人“书柜”,就是井队的铁皮房间一张相邻的空床,书籍杂乱的堆放有如迷宫,只有我自己才能理得清楚。两张床之间的小小床头柜,便是书桌,看书写作时都得歪斜着身子,这成了我现在挥之不去的颈椎病的最初根源。少波友体型消瘦,有着一付王子的潇洒派头,以及激烈不安的性格,漂亮的男高音嗓子不时地要来一段意大利咏叹。后来,他亦如愿地去了瑞士。那真是一段青春勃发、令人怀念的岁月,生活本身就是一首美丽的诗篇,而我们却在涂抹着一行行的无病呻吟。如这时期的大多年轻人一般,我开始迷恋拜伦、雪莱、普希金、徐志摩、戴望舒,暂时疏远了王维,几位好友之间时而相互传阅着写给莫名的“情人”的诗篇,乐此不疲。我这一时期的诗作,虽有部分真情地表现了青春期的压抑、迷惘,以及某种朦胧的向往,但从诗艺上讲,是彻底失败的,还不如第一期的古诗词模样的习作值得回味。就当我在浪漫派的余绪中继续无望地沉溺时,歌德在一定程度上挽救了我。先是各种歌德诗选,然后是《歌德诗集》上下卷、《浮士德》、《诗与真》、《威廉·迈斯特的学习时代》、《威廉·迈斯特的漫游时代》陆续摆上了我的书柜。至今,我还怀念着第一次打开《浮士德》时,那种有如天启、豁然开朗的心境,觉得自己的人生瞬时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这样的时刻,人的一生大概也就两三次而已。记得那本《浮士德》是董樵翻译的,可惜的是,在88年的廊坊学习期间,它连同许多珍爱的书籍在一场意外的火灾中化为了灰烬。或许,这是它对于我的最好结局——使我保持了终生对于这本书的怀念。令我不解的是,博尔赫斯在一篇文章中把《浮士德》列为令人厌倦的名著,而把《神曲》推为一切文学的巅峰。除去对歌德的贬抑,博尔赫斯的话没错,但丁的《神曲》与《浮士德》、《哈姆莱特》、《荷马史诗》均为公认的西方文学四大名著,《神曲》的散文体译本和诗体译本我的书架上都有,但与博尔赫斯相反,始终未寻到阅读的兴奋点,除了西方中世纪的隔膜外,我想主要还是翻译的问题。我曾在博尔赫斯的一篇文章中读到了这样翻译过来的但丁诗句;“甜美的天空象东方蓝宝石/它聚集了一切宁静、安祥/以及初转第一轮的无限纯洁”,这样的诗句激起了我对真正的但丁诗歌之美的无限想象。但歌德对于当时的我的影响,无论如何是不能取代的。要简单地阐述这位伟大而复杂的诗人又是困难的,他不属于亦不囿于任何流派,但对于东方人来说,歌德的泛神论、人与自然和谐相契的宇宙观,都显然很对胃口。当然,对我的诗歌创作产生影响的主要还是歌德的抒情短诗,它们的借景抒情,以及风格的超脱节制,都天然地与我所热爱的中国古典诗歌有相通之处。这一时期的诗作,虽仍不脱浪漫派的余绪,但已得到了歌德的某种校正,下面的这首《风》,可见努力的倾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