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散文》海边的黄昏
山阳本线一直沿着神户的海岸往西明石方面延伸,六月的大阪湾气候宜人,电车贴海而行,汪洋大海近在咫尺,如果不是隔着玻璃窗,甚至可以感受到海浪拍击礁石溅起来的水雾。沿途的小站大都设在靠海的那一侧,等车的人背后是湛蓝的大海,海风牵动着他们的衣袂翩翩而起。女人的头发飘舞着,帽子上的丝带轻轻地拍打着肩头,裙摆被风吹得鼓胀。海天一色之间,不知名的海鸟打着鸣哨在空中滑翔。外面下着小雨,空气湿度很大,站台上偶尔也有老人在等车,都穿着夹衣。他们弓着背,身材干瘦,不苟言笑,象极了动画片《樱桃小丸子》里小丸子的爷爷。电车停靠在一个小站,两个头发花白的老人上车,坐上座位,依旧是背靠大海,看起来他们互不相识。随着电车的移动,玻璃窗分割着背后的风景,他们表情冷峻,目光空洞。怕雨伞的水滴弄湿地板,其中一位轻轻地将伞卷起套上伞套。另外一位则将手搭在伞柄上,身子前倾,眼睛盯着地板。电车经过须磨、盐屋、五色塚,记不清是在哪个站了,上来一大群中学生,老人在孩子堆里,显得愈发的孤独。这几天我在东京、京都、大阪、神户,总是看到落寞的老人,他们形单影只,郁郁寡欢。远不如老年妇女活跃、有生机,看到他们那个样子,让我不由得感叹,日本一跃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强国,他们这一代人应该是功臣。他们大都是二战前后出生的,为了民族和国家的强大耗尽了能量,他们是被事业榨干了。
车到舞子站,蓦然看到一座宏伟的大桥横跨海峡,我临时取消了去西明石的打算,我要下去好好看看这座大桥。那群中学生原来也是来看桥的。眼前这座桥就是着名的明石海峡大桥。
孩子们在海边尖叫喧哗,桥墩底下以及孙中山纪念馆外面(孙中山当年在神户从事过革命活动,神户的华人修建了一座纪念馆),几位垂钓的老人丝毫不受影响,全神贯注地盯着波浪上的浮标。这几位老人总算找到了精神寄托,不像那些成天关在家里遭受空虚和无聊折磨的老人。近些年来,日本有一个奇特的现象,老年人离婚率不断攀升。曾经有一部热播的电视连续剧《熟年离婚》,很多中老年观众守在电视机前,看完一集迫不及待地想看下一集,电视剧情节使他们感同身受。60岁的工程师丰原幸太郎,老伴洋子与他相濡以沫35年,平时他工作太忙,没怎么照顾家庭,他觉得这辈子亏欠她太多。一办完退休手续,就到了一家珠宝店给洋子买了一个戒指。他在脑子里绘制了一幅未来的生活蓝图,打算陪妻子甜蜜地过好最后几十年。然而,当他兴冲冲地回到家,准备把戒指戴在洋子手上时,让他万分震惊的是,洋子突然说要与他离婚。电视剧反映的是日本的普遍现象。
日本男人总是那么严谨刻板,他们壮年时工作压力很大,几乎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用在工作上,也没有什么业余爱好,退休以后不知道如何打发时间。不会做家务,甚至也不会与妻子沟通,呆在家里闷得慌,发牢骚。妇女们压抑得太久倒,决定玩着花样享受一下生活。一到周末,箱根富士山这样的景点到处都可以看到上了年纪的妇女成群结队出游,她们爬山、野炊、泡温泉,尽可能把年轻时失去的东西多找回来。年轻时一直围着灶台转,料理一家大小的生活起居,孩子大了,男人退休了,没有理由再伺候他们了。回过头来看看自己的生活,想想觉得冤屈,今后的二三十年,她们决定换一个活法,于是就像《熟年离婚》的洋子一样,她们选择了离婚。
日本男人像顶住工作压力一样,再次以强硬的姿态咬牙扛住了晚年的凄凉与寂寞。
在我的印象中,日本人只会一根筋的干好自己手头的事,做到完美,做到极致。在新宿四丁目一条繁华的街道,一家小餐馆,厨房的摆设以及厨师的活动全部暴露在食客的眼皮底下,我看到了厨师削土豆的全过程。他从桶里摸出一个清洗过的土豆,将两头切除,剥掉皮,然后刀口向内旋转,一张薄薄的淡黄争的“带子”从他手背飘下来。他抿着嘴,下巴肌肉用力,嘴角下沉,眼睛死盯着移动着的刀口。最后,土豆只剩下像粉笔粗细的圆柱体。我在想,这“飘带”该做成怎样花枝招展的菜呢?没想到他咔嚓几刀把那一米多长的土豆片切成几段,然后码在一起,咚咚咚,切成了又细又均匀的土豆丝。哎,费那么大劲,何必呢,到头来还是土豆丝。
日本男人内敛,含蓄,外表强硬内心脆弱,不善于发泄,很多事情都宁愿自己硬扛着。为了国家和民族的强大,为了每一个公民都活得有尊严。寂寞孤独又算得了什么呢。人生短暂,即使不被事业榨干,也会被时间榨干。
海边的黄昏,景色更加迷人。天气放晴,黑沉沉的海面倏地被照亮。海边的礁石上,一位老人孤独的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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